星期四, 12月 17, 2009

大角嘴的地底保衛戰



明報
D04 | 副刊世紀 | 世紀 Local Struggle | 2009-12-17


大角嘴的地底保衛戰

編按:明天12月18日,高鐵撥款最後的審議日子,反高鐵運動參與者呼籲一人一請假信,明午聚集包圍立法會,名副其實的體制外抗爭。漫畫家智海和江記各自製作了請假信範本,清新跳脫,鼓勵大家從政府與商賈指定的生活秩序中逃脫出來,解放一天。

地理系研究生陳劍青,一直長於在空間分析裡發現批判可能
。自學術角度,他著手發掘高鐵在大角嘴地底橫過對地面上舊區的影響。他發現高鐵這項不見天日的﹁地底﹂工程,竟象徵了政府的施政手法——而此番雷同絕非巧合。

最後還有漫畫家楊學德的舊作,把大角嘴畫成菇城,陰暗而
斑爛,在豪宅的屏風後,在濕漉漉的野地裡,在社會底層,人的生活一樣美麗。底層的社區生命力奮起對抗陰險冷酷的政府詭詐,這場保衛戰,可以怎樣打下去?

 在城市「暗瓦底」挖地道,是高鐵行事方式最形象化的說明。是次工程,並沒有選擇像其他國家級大型工程一樣鋪天蓋地,反而顯得分外從容及低調,官員在默默耕耘聲稱已等待十年的計劃諮詢,沒有刻意打擾綿延走線上各個社區的美夢,四十八分鐘不覺就到達番禺,就連與眾多從高鐵項目分到一杯羹的公司有個人利益關係的功能組別議員,袍金資料不是有市民入信要求申報也未必公開。然而,它的確是一個物質上在城市「暗瓦底」挖地道的工程——高鐵決意要在大角嘴穿過地層,直接影響着十四座舊樓的權益與安危。對於這二千多戶在行政會議拍板前一個月才在媒體上知悉的居民,他們根本分不清「鑽地洞」是一個有關行為舉動還是工程本身的形容詞。整場大角嘴有關「家園」的戰線,就在政府、港鐵及媒體的覆蓋底下開展。


徹底摧毁:半流動官方價值的家園

 直至目前,大角嘴對於許多關注高鐵的傳媒依然是數量上的問題,居民在遊行時力竭聲嘶,給面子的報章都是多報一個地名、多計一些人數。還未回答的問題是,他們到底實際面對什麼處境?與其他受影響的群體有何分別?顯然,這些立體的社區實况尚未能夠在平面的報道中突圍而出。

 若然有仔細考察隧道以上的人文地景,我們至少可以找到兩類受影響的家園。備受關注的菜園村,有充足的故事提醒香港一種被人遺忘的鄉郊生活。這個是熱愛土地、生命與此高度連結、以社區生活作追求的群落。在普遍的意義下,這種家園的捍衛對整個城市具有創造性,它勾起了我們遺忘已久的與土地的關係,豐富我們對家園的想像。這確是近年來保衛家園行動一種新價值的提倡及選擇。

 而大角嘴這一類卻大有不同。受走線影響的樓宇群裏,有第一家成立的業主立案法團,業主們仍舊談論剛成立法團時與官員的合照。現時大角嘴佔大多數的老業主,許多都是將一生的青春、三四十年積蓄全都投放在此地區置業,買給他們的兒女家庭,部分並等待重建的「美夢」,讓這種家園繼續鞏固及繁衍。這套家園想像,有異於菜園村,是主流港式的、與官方脗合的,一直是港英時代為港人度身訂做、一直在鼓吹的「家」。這種半流動式的「家」——一方面將累積幾十年的青春財富透過置業而築起了「穩定安居」,另一方面又可透過交易與重建而「移動向上」—— 一直是香港城市發展中堅定不移的主流想像。

 不同的家園,都因這種高速融合的空間帶來共同的命運。高鐵穿過大角嘴地底的關鍵,在於這種香港人一直相信的半流動家園被徹底摧毁。這邊廂,他們將會因為底下走線的30 米保護區及地層的回收而影響重建機會、物業價格急跌而使他們的家園再無法移動;另一方面,希望繼續留在這裏安居樂業的居民將會局部及永久性地增添了地傳噪音的滋擾,區內五至六座五十年代的無樁唐樓亦將因沉降而可能變成危樓。選擇植根地區的,亦因工程而惶恐終日、不得安寧。他們正式意識到,原來一直相信的核心價值,是可以這麼輕易的揮發。兩種家園的想像,同樣被政府扣上整體發展Vs.小區主義的帽子,共同被高鐵無情輾過,化為煙縷而再無軒輊


虛招掩眼法:收藏噩夢於居民的牀底

 大角嘴這種主流家園概念的幻滅與抵抗,對官員來說是一個可怖的噩夢,這個揭曉將它們整年來「暗瓦底」的行事方式一瞬間敗露,離偷天換日的日子尚遠(十二月十八日的財委會撥款),官員又不願作修改,還有什麼可以把持興建高鐵穿過大角嘴地層的理性呢?

 如此局限下,唯有使用各種虛招,令居民聽到之後心理得到紓緩,淡化問題,就可讓高鐵順利通過,其他問題則容撥款後處理。而這些招式玩意是高規格的,因為它涉及高度的技術、圖表的藝術及在立法會這個層次討論。在政府提交的一份補充資料附件中,有一地質圖顯示了大角嘴走線的地質結構。得到居民會中一位工程師的揭發,才知道圖中顯示無樁唐樓地下所謂的「岩層」(rock)原來只是修辭,根據環評,這地質結構其實是「CDG」,即「已全風化的花崗岩」土,引起工程師質疑官員在圖表上「做手腳」,藉以讓居民聽到「岩層」後減輕憂慮。

 另一種愈益流行的說法,是港鐵其實已經參考了「另類走線」,在環評報告內繪製了一條橫掃整個深水埗社區地層的走線,說若果不是要穿越大角嘴的話,就必須穿過影響整個深水埗的走線,在大角嘴新設立的高鐵地區資訊站,積極將潛在破壞深水埗的道德罪名扣上在大角嘴。然而,翻查環評,這條另類走線的考慮根本只屬過場,在報告首數頁提及並否定,連簡單比較表的格子亦因沒有估算而未有填滿,根本沒有認真當深水埗走線是一個可行方案般研究。這種地方知識的生產及移植,將虛構的地底噩夢,轉化去淡化大角嘴噩夢本身。

 曾蔭權、鄭汝樺、港鐵官員、立法會及一眾支持高鐵的學者近乎狂熱的執意,以及當下虛招的使用,不僅反映着一種人文關懷的缺失,即明明因挖地道而受影響、並且理應屬於主角的市民,頓然被視為工程的「障礙」。更重要的是,現在於大角嘴所鑽挖掏空的,恰恰是回歸以前所有主流香港人賴以為本的「家園」想像,高鐵正向我們的時代宣戰——踏入融合的世紀,所有的固有價值都將可以是虛無縹緲的,面向抽象的速度與流動,災難歸類為純屬技術意外的新聞,亦只會靜悄悄,在「暗瓦底」發生。

文.陳劍青
香港浸會大學地理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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