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6月 14, 2011

南生圍的啟示

 [原文刊於Breakazine! 012 非人生活]

由天星、皇后時被認為香港有一小撮的「保育人士」,到今天人人也捍衞,觀念的轉化,速度實是驚人。假如你還未知道去年至今的保育爭議,只要你到那兒走走,看看滿樹鸕鷀、漫天候鳥,同時大樹被砍被焚,漁塘被棄被填,你會看見新界鄉郊發展的問題,感嘆這珠三角一帶僅餘的鄉郊環境如何被破壞。

留意而這並不是殊例,事件反映了整體新界鄉郊面對的共通問題。就讓我們一起打開這個新界的潘朵拉盒子。

鬥長命

事源於去年10月,一份有關的豪宅發展大計解密,Facebook 上開始熱烘烘地討論及組織,網上的文章、影像與主流媒體同步揭示問題,環團紛紛聯署,千名市民挺身保衞。規劃署不得不終止發展商的延期申請,令這個歷時已經15年的發展大計在去年12月告一段落。

15年的美夢泡湯,發展商仍然「默默耕耘」,沒有放過這片肥美的土地,繼續向城規會上訴,要求延續不需向公眾交代的規劃方式。2010年尾,了數次大火,燒毀半個全港第二大的蘆葦牀,813棵樹受波及,嚇壞了數千冬季來的候鳥。這場「無可疑」的火在濕地上燒了又燒,魚塘填了又填,建防火林變成斬樹藉口……似乎發展商是死心不息,要繼續申請與破壞,直到一天態價值盡失,或者監察者稍有鬆懈。太多的例子顯示,發展商都以此法使規劃得以落實。

難怪,西貢一位自然保育者說,現時唯一進行保育的方式就是與發展商「鬥長命」。然而要問的,是為何社會意識已經轉念之際,這些發展商的發展觀念仍然是15年不變?

大型基建推動豪宅化

要建這類的「低密度豪宅」大計,近年市民也屢見不鮮。「天巒」、「御葡萄」這些大型發展,紛紛座落於新界西北,究竟所謂何事﹖

若留意近日宜居灣區規劃事件的,就會恨自己是多麼的後知後覺。留心圖則,內地正規劃在新界北興建、卻從未有任何本地諮詢及研究的「北環線」大計,就位於其中一個名為凹頭的站旁;而途徑的牛潭尾、新田、古洞,多得這條北環線計劃,地價已急升。可以想像,加上大量跨境基建(深港西部鐵路、屯門西繞道)、口岸興建(落馬州)等工程的開展,勢將啟動整個新界西北鄉郊的土地投機,亦即是說,現有態環境將被全面破壞。

另一個例子,就是天水旁的洪水橋,近年大量土地被囤積及建成大型豪宅,原來發展商一早知道未來將會有個鐵路站可直達深圳前海,會有大量內地富豪購買。

今天,香港人不再笨了,鄉郊豪宅化令珠三角一帶僅餘的鄉郊環境都犧牲掉,而樓房又不是來解決香港人口需求,卻要我們支付數以千億的公帑興建大型基建。這條數划算嗎?和其他新界鄉郊土地所付的代價,都有一個清晰明確的答案。

沒有鄉郊規劃

跟米埔及后海灣一帶一樣,在戰後都是濕地和魚塘。香港的漁業曾經十分興盛,但在80年代內地食品大量進口之後,無論漁農業都飽大受打擊。同一時間地產商以極低價買地,使塘丟荒。對地產商來說,這樣一來可以化整為零作錦繡花園式的大型發展;二來屯積大片土地能提高議價能力去說服政府興建基建、鐵路及新市鎮規劃,囤價百倍。

但在這發展過程中,香港沒有什麼保育的框架可以有效保障環境。作為國際拉團薩濕地之緩衝區,為何申請發展也不需要根據「零損失」的補償方式進行──即發展了多少濕地,則要賠償多少?這是環團最基本的要求。地權人固然對私人地有使用權,但政府就沒有責任去保育農地漁塘嗎?

從本地規劃歷史來說,我們只有城市規劃,而沒有「鄉郊規劃」,城鄉間並未有一條清晰的界線,於是鄉郊可以不斷拓展成城市的部分,直至全面消失。面臨深圳與香港的高速融合,新界北這片未來「深港同城」的中心地,就似掛在豬肉檔的肥肉,赤裸裸隨時等待宰割;而我們不健全的規劃框架,絕不能保障它們。

可能是一個因國際保育協議而能夠苟延殘喘的異數。

救救新界北新市鎮空間

事故使然,當下已經成為不能割斷的本土,於是,我開始懷愐往昔甚至有沉迷傾向。

當看到一年前所寫的迷思在今日仍然廣為相信,一道屬於過去的永恆光輝引出了方向,提及我曾向過我的時代作出過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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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新界北新市鎮空間

[刊於明報 星期日生活 2010-09-05]

若自殺只是感情、生活與工作的個人問題,上水天平的青年人連環在同一屋自殺,我們就不能否認這有可能是一個比個別事件還要複雜的地區∕城市問題。相比一九九八年至今累積了一百二十八宗跳樓及自殺紀錄的天水圍新市鎮,近日的連環六跳,令我們的城市意識到似乎有另一個「天水圍」正迅速形成。從一個地區角度出發,究竟這群「九十後」成長的新市鎮是怎樣的一個空間設計?這個隨時代變化的環境如何與當中成長的人有什麼關係?而現今事件與市鎮環境的轉變有何關聯?一切就從他們生活的現場——上水∕粉嶺新市鎮的空間談起。 


市鎮新人類的處境

曾聽過一席話,使我明白新市鎮生活不只是關乎居住、吃喝、休憩和交通這種功能性的認知。聽過城市地理學者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在韓國的演講,說他曾獲首爾政府官員邀請到訪,向他求教設計一個全新市鎮所需的理念。他以其四五十多年的學術研究經驗,向官員點出了一個城市計劃進行時必須想及的六大原則,包括:

(一)這裏要有什麼的經濟模式(mode of economy)?
(二)什麼生產及勞動關係(production and labour relations)?
(三)什麼空間形式(spatial form)?
(四)什麼社區關係(social relations)?
(五)什麼參與方式(participatory form)?
(六)什麼日常生活空間(spaces of everyday life)?

他說得對,我們要思考的是,現時上水∕粉嶺有什麼的經濟模式?現時的居民∕新一代如何謀生?區內的公共∕私人、活動∕居住空間什麼模樣?社群如何組織及活動,甚至透過參與改變身處的環境令地區變得更加宜居?或者在市鎮規劃中更要去問的是,香港的新市鎮計劃裏有否思考過這些問題?這些對我們了解市鎮內新一代成長的過程尤其重要。

觀乎在火紅的一九六○年代,也能看出港英政府曾觸及上述問題。為了處理當時市區密集的人口,以打破市民容易聚集及工會容易滲透的局面,政府從這種管治考慮下選擇了一種擴散式的新市鎮發展,將人口配置往不同區分,區內亦設置工業區(如安樂村),讓經濟上相對「自給自足」。畢竟,當時新市鎮的設立主要以管治而非讓市民享有生活自足為目的,自八九十年代工業逐漸衰落以來,政府已經沒有為他們重新構想區內市民的勞動關係,反而地產發展成為經濟龍頭, 「自給自足」的概念逐漸破產,純粹成為地理科會考試題的標準答案。固有新市鎮內的人口也成為向市區供應勞動力的場所,市鎮經濟的思考不再。於是,現時大部分年輕一代都是一種跨區的勞動,地區上自給自足的本土經濟是他們從沒有想像過的,至少在我接觸的天平居民圈子內。

另一方面,在新市鎮的想像裏,設計者直接以新規劃覆蓋所有現存地方,市鎮新一代的日常生活,與地區歷史並沒有承傳。自七十年代彭氏、廖氏與侯氏大量賣去上水及粉嶺的祖地予政府興建新市鎮,這些土地與人的關係和歷史頃刻宣布終止。而百年前主要由區內大戶集資花巨額而建上水石湖墟、粉嶺聯和墟這類市集,在新市鎮規劃圖裏已無需要扮演的功能,其中心亦為東鐵車站所取代。以往墟市扮演地區上生產及勞動關係的中介空間(如戰後難民會先在墟市聚集,地主及商人亦在此招聘農夫及工人),地區消息傳播及社區網絡的連結也逐漸在新世代褪色。新市鎮內的新人口,地區歷史的意識與網絡漸漸割裂,亦不會有透過參與或改變環境來解決自身問題,一種自主規劃自己社區的能力,亦不知從何說起。

 
空間與土地的分化

其實社區關係並不簡單地因這種割斷時空的規劃而破壞,公屋內的少年在走廊、公園及街道踏單車踢足球也能活出互助的同輩社群,這卻是不少「八十後」公屋生活的記憶。然而近十年八載,公屋的私有化令這類公共生活逐漸凋零,天平在二○○○年加入租者置其屋計劃出售單位,近幾年更加見到天平有業主放盤,六百多呎的單位間開三大房,最新那宗成交價達八十九萬元。從此,管理處開始稱自己做「私人屋苑」,安裝密碼鎖,禁止走廊生活,租客入住時間愈見短期,這些投機導致的社區分化與公共空間萎縮,是微妙又不顯眼,卻又是致命的。

建成後的天平仍是面對一大片粉嶺北的綠化地帶,石湖新村、馬屎埔一帶的農田與及大片官地,但先後都在一九九○年代中後期被發展商陸續換去發展豪宅。天平對出的三大片自然環境,與新界其他官地的命運一樣,逐漸被發展商以換地方式吞併,發展成奕翠園、皇府山及當地人稱為「鬼屋」(新世界一空置村屋群)的住宅區,而政府一直沒有將這些在一八九八年掠奪回來的「皇家土地」(crown land)的使用權還給公眾,土地窒息,呼吸活動空間愈見稀少。現時上一代還懂得透過地區網絡走進這一帶地方開墾荒田自娛,成長中沒有這些經驗的,他們只是純粹被新建豪宅圍起的孤島。

我在幻想,假如新市鎮內居民能在區內相對經濟自足,不用隻身到銅鑼灣打滾;社區意識得以延續,公眾生活得以恢復,空間管理與使用不再阻礙溝通與活動,天平青年會否是另一種模樣?

 
在區域融合下淹沒

這種新市鎮願景性的希望似乎已不復再,若還旨意這些因循程序、沉迷公關、相信翻新外牆就能活化公屋社區(整容可以醫暗瘡的道理)、雀躍於表面設計三選一的西九龍規劃的城市管理者,可以拯救現時新市鎮公共屋的景,短期內並不實際。

我還以為找到一個例外的關懷。去年年初規劃署曾委託港大一群慣用學者,研究天水圍的(失敗)經驗如何為上水∕粉嶺等新市鎮作借鑑,來回應民間指摘政府複製天水圍的指控。但是選定的位置,卻錯置了在天平一路之隔的粉嶺北新發展區——未來的一個新新市鎮。研究報告嘗試說明,天水圍新市鎮的社區問題是由於欠缺「私人參與」,使整個新市鎮被發展商壟斷而成;各種悲劇是由於公屋太多,未來應該要減少公屋的比例;報告內批評缺乏地區本土經濟環境。然而,政府有否想過侵蝕粉嶺北這一帶新市鎮的「綠化地帶」,會對現時新市鎮的社區帶來什麼衝擊?要避免粉嶺北變成天水圍之際,有否想過因為地區人口密度的激增而導致天平類近這類公屋社區成為另一個天水圍?

根據現時規劃署的諮詢文件,未來政府期望在此區沿梧桐河多造一個「河畔市鎮」,建議增加四萬八千人口,樓宇高度最高約為三十五層。天啊,究竟政府有沒有理會過現居此區居民的感受?急忙消滅人家在非原居民村落裏享有快樂的自主經濟生活來建立出處不明的「就業機會」,將地產商已大量囤積的粉嶺北農地轉為住宅用途給內地炒家樂此不疲的購入,屋苑景觀上的阻擋讓生活質素以至樓價的下降,刻意要將整個上水粉嶺一帶的新界北融化成深圳廣東炒賣的腹地,我們不禁要問,這個日夜只會惦掛十大基建與區域融合的特區政府,對於本地天平這類公屋屋的關懷去了哪裏?融合發展並不如承諾一樣對這些屋生活帶來希望,只形成社區分化與被社會遺忘。

似乎建議公屋欄杆加高,批評新世代軟弱無能,還有心理醫生說會「傳染」的導火線,真正刻不容緩的是要營救那新市鎮內日益消減的日常公共生活空間,一種社區關係、本土經濟的恢復,而在這個只想打造「一小時生活圈」的時代,這普通不過的地區議程將會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