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月 28, 2013

鄉.城.家——貓的地理

[原文刊於第39期字花]


我不喜歡動物,哪種都不愛。我甚至不喜歡動物這個概念,總之動物不是我的朋友,我不歡迎它們進入我家,它們不會在我心裡佔任何空間,是完全地毫無位置‧‧‧或我應該說清楚我不喜愛動物,除了兩種例外:第一種是我的過去式,我從前愛它們,是因為它們有著幼小骨骼的形相與名廠皮鞋的質感。第二種是在外界,我指的不只是我家外面,而是真正的外界,就如樹林,或者更好是在南美的森林,這就可以接受,反正我不去那裡,但為何它們要來我這裡?
(Fran Lebowitz, 1986)

現代資本主義世界的運作使人與動物的關係史無前例地定型與劇變,無論是一種以消費邏輯形塑動物成愈益「可愛」的「寵物」商品,或者是與一種與人類世界斷然劃分的自然野獸想像,都在沖擊各種有異於這兩種主流想像的既有人類 動物的豐富關係。我們無從想像整個城市都可以是動物友善的空間,奈良的糜鹿在公園逗你喜愛可能已是可忍受的上限,否則動物就應該如這位憎恨動物的朋友般,定要將它們趕到國家地理頻道的節目裡。

於是,貓成為了一個地理問題。我們不只是遺忘與扭曲了在日常生活裡的屬於它們的地理常識,而且在都市空間的變化過程也甚少留意貓的生存狀況。以下我將會分享個人在鄉郊、城市與家裡有關貓的體驗,探索一下貓的地理。

貓鄉

從小到大與貓一直沒有太大淵數,最相關的,可能就是古晉這個我母親的家鄉。間中回到這個被稱為「貓城」的地方,見過不少外國旅客對市中心那個巨型可愛貓雕像的城市品牌相當偏愛,奇怪的是回鄉數次的印象裡,幾乎沒有在任何場合見過貓。

直到在新界鄉郊開始做的土地倡議工作,才進入過一些屬於貓的地方故事。有一個是從新田‧米埔隴的村民口中得知:在新田米埔附近,有片森林雀鳥數目稀少,附近居住的村民說,是由於樹林已於近年成為了貓的天堂。我還沒有機會考察,但村民定時在門口擺放剩食的碗,應該就是這些「野貓」家族得以繁衍的原因。一些除了錢什麼也看不見的當區原居民,數年前開始收地滅計劃與發展商串聯建門禁豪宅,而在旁邊已與人類世界共存多時的「野貓」社群,未來將可能引起一場慘不忍睹的「自然」滅絕。

這些在鄉村的「野貓」,似乎是一種視貓為從屬於人的「寵物」或者被視為完全屬於「自然界」的人的一道難題,而發生在馬屎埔的第二個故事,更加反映了這種無視的程度如何去到極至。

馬屎埔是一條在新界東北被地產霸權收地源村的非原居民農村,經歷十多年來的收地逼遷,戶數由七百戶降至不足百戶。在這個「鄉」變得愈來愈像「郊」的過程中,新聞報導精常見的是村民被告上法庭、收地抗爭與當中的本土農業生機,較少留意的是動物慚慚與環境變化的互動過程。

我早於三年前第一次進入此村考察,留意到村口有個腰彎得像鐮刀的傑叔一直在近乎粗放式的養貓,而貓在八成農地也被地產商廢置的村子裡按它們活動的地理範圍生活與覓食,於屋簷、廢墟、田邊、蕉林、草堆也見到它們的身影。有一天,附近村民家中空置的閣樓聽到有些動靜,發現原來有隻母貓潛入相對開放的村屋準備生育。它一直對人類保持距離,除了餵養時才能稍稍接近。一段時間後,又有一隻眼也未睜開的小貓穿過鐵絲網走入村民的家。整場囤地導致村內野貓處處的過程,相信地產商完全是無視的。非原居民村的村屋,原來容許動物活動的滲透性也相當驚人。當收地者以為透過盡力驅趕馬屎埔村民從以合理化發展的同時,馬屎埔的貓其實已經完全超越了人類的數目,成為更大的保育理由。

地產的邏輯,只懂不斷將空間切割。現在發展商為了製造荒地景象,積極將村內農地圍起數米高的鐵欄,將村貓連綿的生活空間切斷。無論地產商在囤地過程中綠地成為了貓的生活與繁殖範圍,直到他們要宣示產權將所有土地圍起,對於動物的生活軋跡,也從未在他們簡單的腦袋出現過。

貓城

早前深水埗重建區裡有提過貓與舊區的緊密關係,在油麻地旺角生活多年,我也觀察到這個半世紀前規劃的舊區空間,是一種對於動物的特殊地景。雖說九龍是一個殖民地時代因為不容許有少點集會空間故此建設得密密麻麻的區域,每一個街區 (street block) 較少人流的後巷卻能成為了貓的公共空間。

每晚約十一時左右,總有個神秘女人在廣東道後巷出現,在多條陰暗的巷間放下貓糧,餵給等了一整天的街貓。較多貓結集的上海街某後巷,亦是一些餐飲小鋪的年輕侍應將當天的剩食善用的好去處。我也曾經按圖索驥,將家貓剩餘的貓糧,再拿信箱內愛請客的政黨傳單接成紙盤,散放在油麻地旺角各後巷,半天過後就一顆糧也沒剩下來。我想在舊區生活的街貓心目中,應該都有一張Open Rice的後巷美食地圖。

還有,唐樓的屋簷天天也在上演高空Cat Walk,也是較少到油旺地區一帶朋友認為是事態嚴重的奇觀。

多年來貓的城市地理正在急速改變。當有一橦唐樓「被強拍」,容許表現的簷縫斷裂,它們的生活空間又多了一處盡頭。在透過「食街」(食去後巷的「地積比」令樓宇可變得更高) 而建成的新豪宅區,垂直綠化牆及落重鼠餌的康文署公園都不再能見到他們的足跡,街貓愈來愈「冇啖好食」。而這些城市空間改造對於動物生存地景的破壞,統統也從未計算過在發展的代價裡。


貓家

我家養了半年的大貓小貓一些「嚇人」的動作,也許比起以上的城鄉故事有著更微觀的啟發。剛收養時,有次明明是體弱多病的小貓,躺在了窗邊囇太陽實在把我嚇呆,當我剎有介事的叫喊時,把本來無礙的它也嚇呆了。而曾是街貓的大貓試過數次衝出門外,也相當令人驚愕,最後原來每次最多只會下三層樓梯,這似乎才是它真正的活動邊界,而非我的門口。

這種驚惶,是否反映著一頂以人類作為中心的空間想像與邊界的帽子﹖

穿梭過城、鄉、家三種空間,都似乎詢問著一個動物地理學的關鍵問題,動物就是應該放在所謂的「適當空間」 (proper space),還是由於我們太少關注野獸相宜的地方(brestly places)﹖貓是如何在城市與鄉郊活出了自己的社區﹖而它們的世界正處於什麼危機﹖什麼應該值得關注﹖

在本地的環境爭議中曾被形容過討論動物的缺席。爭取動物權益,是否也應從關注與認識動物的城鄉生存空間開始﹖動物權的空間轉向,或許是一種本地方興未艾的論述方向。

參考資料:

Chris Philo and Chris Wilbert (2000). Animal spaces, beastly places : new geographies of human-animal relations. London ; New York : Routledge

星期三, 1月 23, 2013

如何摧毀一份施政報告


今年施政報告疑因遷就十八大會議一改以往於十月份公佈的傳統,名目也改為大顯長官意志的「行政長官梁振英施政報告」。內容所提「內交」多過且優先於「外交」,當中不斷強調政策如何配合國家十二五規劃,卻借為「香港人」「青年人」著想之名,合理化土地規劃擴權(特首統籌所有土地供應)、引入陸資霸權(金融發展局)、進行全方位中港融合(開發大東北、西北及邊境)及利益輸送計劃(地產發展全包宴)。若要稱這是本土歷史上正式宣告「易主」的香港第一份五年計劃(Five Year Plan),實不為過。

除了政策顧全大陸背離市民之所急,其實眾多「梁粉」令人討厭之處,在於他們連最基本的自由主義管治原則也不屑於遵守。在宣傳施政報告的過程中,可見到他們不斷向傳媒公眾「出口術」、與民意為敵,並向市民展開「輿論戰」。說虛招,近日會主動拋出針對4,000個新單位囤積的「囤積稅」數字及建議,一方面贏得了社會認為政府「敢於」挑戰發展商的掌聲,亦令關注點偏離了針對廿多萬個新舊閒置單位的真正囤積問題;說實事,陳茂波在口邊掛著「寸土必爭」之名盲搶綠化社區土地,但當說到新界丁地、棕土卻指相當困難及需要「研究」,繼續不斷賣地興建市民買不起的豪宅,「可負擔房屋」卻遙遙無期。應做的不做,不應做的繼續做,就是市民應該全面反對這份施政報告的理由。

由「應否」反對到「如何」抵抗

面對這個充耳不聞且滿腦子任務大計的政權,市民應該有能力更進一步,發展各種推倒爛施政的潛能,讓「公眾」並不再是反映民意的被動員對象,亦應該掌握如何抗衡暴政的思想與實踐工具。處於政界分裂、民間又乏力還擊的時勢,在傳統遊行集會的參與以外,許多人或許已經意識到若不摧毀這份將會摧毀香港的施政報告,我們將會步向慘敗。現時,許多人對於抵抗方法可能還茫無頭緒,但是反對方式的普及化已是我們退無可退的進路,以下就提三大實踐方向供大家參考:

一、全面參與空間抗爭

施政報告大舉開發新界東北、西北、邊境及未來連結珠西的東涌邊城,將回歸以來一直隱沒的新界戰略藍圖一一浮現,亦已經等同向既往的本土城市運動宣戰。要反對施政報告這種大規模改造城市空間格局,鋪路粵港一體化的措施,除了在理據上與管治者爭一日之長短,更重要的是意識到要全面參與這場曠日持久的「空間抗爭」。

所謂「空間抗爭」,是指將統治者隱藏的地圖呈現,發掘箇中具體的空間問題,保衛城市空間的運動。透過定點式的防御來打開全面融合計劃的真面目,箇中的參與將從到日常議會、維園的遊行集會,全面擴展至每一處開發地區、邊境、社區及鄉郊爆發點的支援,透過阻礙貌似局部的空間矛盾來扭轉整體施政的方針。開啟了全方位的空間戰想像,將有助對抗這種排山倒海的融合霸權。

二、看清關節揭發偽術

重點爭取的政策不應再專注於一些較易有成果,讓政府可以有機會「成功抽水」的地方,得到「小恩小惠」後就等過年。我們不應再停留於控訴及表示憂慮,而是要抱有在重要關節上打倒它的姿態與決心。如果現時的土地規劃施政都是以虛構的估算來合理化更大規模的地產發展及土地利益轉移,那麼我們就從這些虛構的地方落刀。如果我們已幾近確認整套施政報告就是以為香港人、下一代之名來進行各種改造香港戰略格局的政治任務,那就去不斷爆開那些必然存在並處處著跡的前後矛盾。

全城查證、報料、不停檢舉,做個具批判精神的勇士型公民,不只是一種立此存照向良心交代的需要,更是一種新聞及運動意義上的反擊,令管治團隊內更多的口徑不一、前後矛盾頓現眼前。在施政報告公佈當日,主場新聞利用點算方式(counting) 以圖像表現施政報告「重內輕外」的傾向,是人人可做的功夫。建立、連結與成為批判社群的一分子,將是對付以謊言治港的統治者的重要基礎。

三、建立願景反駁虛招

民間需要建立一套比政府更有說服力的願景與論述,來回應各種似是而非的政策虛招。例如在房屋政策方面,建立一套「租金管制」、「囤積稅」、「非首次置業稅」三管齊下解決租金、樓價及置業問題的綱領願景,要比報告提出的「供應土地」更務實。這才可由一種現時政府不斷出招,而市民的角色只是不停被動地回應及接受,改變成市民抱有一套整體民間的願景期望,而政府因種種利益考慮卻無法達標,並以此標準不斷反擊施政報告內「扮務實」的虛招,化被動為主動。

以上實踐路向都需要有更多市民參與及經營才能成為現實,所對抗的,不僅是一份五年的施政報告,而是改變香港五十年甚至更長遠的未來發展路線的計劃。我們必須具有這種闊度的時空意識,才不會被一時一地的所謂「務實」建議毀了真正需要被摧毀的議程。